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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章

十三阿哥正立于桂花树下,横笛而奏,全无平日嘻笑不羁的样子,神态安静肃然。'精于骑射,发必命中,驰骤如飞。诗文翰墨,皆工致清新,雅擅音律,精于琴笛。'這样一个文武全才、豪爽不羁的奇男儿如何一日日地挨过十年的幽禁生涯?想着眼睛有些模糊起来。

一曲未终,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,向我看来。我忙打起精神,笑走过去,问道:'怎么不吹完呢?扰了你的雅兴?'

十三阿哥一笑,道:'不知道是你!只觉得有人偷听,所以停了!'

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坛,笑问:'怎么不在殿前陪皇上,竟撇下福晋独自跑到這里喝酒来了?'他瞅着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:'只准你挑好地方,我就不能来了?'

我笑了笑,没有説话,打开食盒,取了两壶酒出来,向他做了个请的姿态。他一笑,坐于石凳上,拿起酒壶就是一口。

我也坐下,拿起酒壶,和他一碰,各自仰着脖子喝了一口。十三斜撑着身子,看了会月亮,道:'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!'我叹道:'十年了!'两人一时都默默看着月亮发起呆来。

过了好半晌,十三侧头笑道:'难得今儿遇上,又都带着酒,就好好再喝一次,否则説不定下次再喝又是十年后了!'

他一句笑语,却不知道説得完全正确。十年的幽禁,十年后,我知你平安得放,而我却不知自己要身在何处了。如果有缘,也许十年后还能喝酒,如果无缘,那這也许就是最后的离别酒了。

心中悲痛,强笑着説:'是该大醉一次!自从上次被你灌醉后,我一直都没有再尝过醉酒滋味!'

十三挑了挑眉毛,一面与我碰酒壶,一面説:'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的灌,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样子,怎么是我醉灌你了?'

'你不把我掳到外面去,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吗?'我瞪着他问。一副你再敢説不是你的错,你试试的样子。

他哈哈笑着:'好!好!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!不过今儿你可记住了,酒你自己带了,人也是自个过来的。以后可不要再説是我灌你的。'

两人一面笑谈,一面喝着酒,很快两人手中酒壶就见底了,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坛子道:'还是我有先见之明!'我笑道:'是,是!'一面取了两个碗出来。十三笑説:'还是你合我心意,原本就该如此饮酒,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唧唧歪歪!'説着一人倒了一碗。

两人喝着喝着,都默了下来,我想着十三即将而来的命运,自己未知的命运,心中难过。十三不知道想起什么,也是眼角带着几丝愁闷。

两人时不时地碰一下,喝一口,各自愁伤着。伤心时喝酒最易醉,两人又都已经喝了不少。此时都带着几分酒意,忽又相对着大笑起来。笑着笑着我趴在石桌上,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泪。

正趴着时,忽听得一缕哀伤的笛声响起。是刚才未吹完的曲子,我侧头静看着他,他为何心中如此哀愁?

一曲吹毕,十三手握玉笛,起身踱了几步,慢声吟道:

赤栏桥外柳毵毵,千树桃花一草庵。

正是春光三月里,依稀风景似江南。

片月衔山出远天,笛声悠扬晚风前。

白鸥浩荡春波阔,安稳轻舟浅水边。

我撑着头笑道:'人家'才高八斗'者也要'七步成诗',你這三五步就作了這么多,岂不羞煞曹植。'十三歪着脑袋,懒洋洋地説:'以前写好的,只是一时心中感慨,念了出来而已。'

我默看了他一会叹道:'你若不生在帝王家,该多好!就不必只用诗词羡慕闲逸了!'他深吸口气,侧身而立,背负双手,仰头望着月亮,过好一会子才説:'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!我一直向往着有一天能骑马,带笛,配剑,自由在天地间,漠北射雕,江南听曲。畅意时幕天席地、饮酒舞剑,雅致时红袖添香、灯下吟诗。但此身已托帝王家,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笼,却有我不能割舍的人,不愿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风刀霜剑!他虽有额娘、同胞亲弟,可和没有也差不多!'

只觉泪水猛然落下,竟连擦拭都来不及,刚刚拭干旧泪,新泪又已下。十三转头默默看着我。

我一面双手胡乱抹着眼泪,一面强笑着説:'有些喝多了,酒竟然都化作了泪。'他扯扯嘴角,想笑,却终是没有笑出来。走回桌边,端起碗仰脖灌下。

我也灌了一大口。手撑住头,问他:'十三阿哥,在這个紫禁城里,你我是难得想法一致的人,如果能凑在一起倒是好。可是奇怪了,你为何不喜欢我呢?'

十三正在喝酒,忽听得此言,一下子呛住了,侧头咳嗽了好几声,這才转头挑眉笑説:'我还纳闷,我這么个风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,可也没见你喜欢我呀?'

我斜睨了他一眼,嘲讽道:'连我這锁在深宫的人都听闻了不少你的风流逸事,惹了多少相思债,还嫌不够多?你平日走在路上可敢回头?'

十三纳闷地説:'为何不敢回头?'我忍笑道:'不怕回头看见跌碎一地的芳心?'他大笑着摇摇头,指了指我道:'彼此!彼此!'两人相视大笑起来。

我笑説:'我先问的,你先回答。'他低头默想了一会,説:'初见你,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郭络罗小格格打架,泼辣厉害之极,心中震惊,怎么可能喜欢?额娘很早就去了,甚至她的相貌都日渐模糊,可我永远都忘不了她温柔的怀抱,她会在我耳边低声唱好听的歌,她説话很轻很软,她笑时,眉眼弯弯如水一般。而你'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説:'太粗鲁了!'

我点点头説:'典型的'俄狄普斯情结''他迷惑地问:'什么情结?'我笑看着他説:'就是説一个人很渴望母爱,他会不自觉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象母亲一样温柔怜惜地对他。'這也就是他不喜欢敏敏的原因了。敏敏虽好,可不是他想要的。

十三愣了一下,笑説:'也许对吧!那你呢?'

我也低头默想了一会,抬头看着他説:'我告诉你,可你不能再告诉别人。'説完想了想,又补道:'任何人,包括四阿哥!'

他笑点点头,説:'看来我在你心中竟是个口风不严实的人。'我這才一面想着,一面説:'我在男女之情上本就是个被动的人。后来发生了点事情,就越发被动。然后入宫后,就更是把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。唯恐不小心,就是一回首百年身了。這紫禁城中的男人都有太多老婆,而我一直在心里抗拒着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'十三表情诧异,我瞟了他一眼,无奈地道:'你不见得懂的,可這就是我心里深处的想法,不过這不是最重要的,个人即使有再多的无奈不甘总会慢慢向周围环境妥协。就如你本不愿参予权利之争,可你却参予了。我即使不愿意,可我已经慢慢接受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。也许还有不甘,还有挣扎,但我怎么和整个环境对抗呢?'我苦笑着朝十三摇摇头。

我轻叹口气道:'最重要的是我一面渴望着有人能诚心诚意的对我,可我又不相信這个宫廷里会有這样的人,如果我不能相信,那我的心总是无法真正敞开,去接纳他。也许我太懦弱,太害怕伤害,我不能象敏敏那样自己先付出,去争取,我总是被动地等着对方付出,等着对方一点点让我相信,然后我才有可能打开我的心,慢慢喜欢上他。'

我看十三表情严肃,扯了个笑,语气轻快地道:'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不可能喜欢你了?就是因为你没有先来喜欢我!'

他皱眉道:'看来我得让四哥继续努力!你的心不容易打动!他又先天失利,已经有了福晋,不过幸好大家都一样!'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:'我们的事情不要你管!'十三笑和我碰了下碗,两人饮了几口酒,他敛了笑意,缓缓道:'若曦,我不管你和八哥之间究竟怎么回事!但如今你既已和四哥有了约定,你就要一心一意待四哥!'

我手一抖,碗落地而碎。心乱如麻,静了半晌,才敢抬头看他:'你怎么知道的?四阿哥知道吗?'

他摇摇头説:'四哥如今应该还不知道!一则你藏得真是好,二则,我们一直以为十四弟和你之间有瓜葛,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。可当我听敏敏説你教她唱戏,又请了八哥来看,后来再问她此事,她却支支吾吾不愿意再説,心中就存了纳闷。十哥闹着休妻的那天,你居然因为八哥的一个眼神就连茶都端不稳,我更是存了疑心。可一直不能确定,今日其实只是拿话来试你,却果然如此!'

我神色哀凄地看着他,求道:'千万莫让四阿哥知道!'十三阿哥道:'我不会告诉他的!虽然此事的确有些不妥,不过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气了!佐鹰能包容敏敏,四哥就不能包容你了?'

我摇头道:'我从不觉得一个女人在嫁人前喜欢过别人有什么不对,难道只准男人三妻四妾的娶,女人连曾经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?我既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,当然根本不介意让他知道。如果是十阿哥、十四阿哥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,我早就和他説了,可唯独八阿哥不可以!'

十三疑惑地问:'這话怎么説?'我凄凉地道:'我没有办法告诉你!但是真的唯独八阿哥不能让他知道,也许他可以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不计较,但我不可以冒险,這个险,我冒不起!'

説完撑头默默呆坐着,满心忧痛。十三轻叹口气道:'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,不过我相信你,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!'我忍不住伸手拉着他胳膊轻摇了几下!我何其有幸,有如十三阿哥這般的朋友!

他轻拍了拍我手背,暖暖一笑,慢饮了口酒道:'以前我也曾希望过你和四哥在一起,毕竟一个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,一个是我真正赞赏的知己。可后来你不愿意,我虽不能理解你前后矛盾的言行,但更不愿勉强你。四哥虽对你越发留心,可也不是非要你不可,你把簪子和链子退回来时,四哥自嘲地笑笑,对我打趣道'连终身不嫁,长伴古佛青灯都写出来了!下次该不会宁死不嫁吧?罢了!不勉强她!',説完,就把东西丢开,对你也不再上心。可从塞外回来后,四哥心思又变了,把链子又寻了出来。'

我忍不住问道:'为了玉佩?'十三瞪了我一眼道:'你以为个个都是太子爷?'我咬唇未语,他笑道:'你真是个傻子!当日众人固然是为敏敏惊艳,可有心之人真正赞叹感佩的却是你!曲是你编的,舞是你排的,那如梦如幻的场景都是你的手笔!就连我如今都想着你若舞动一曲该是何等令人震惊?而最难得的是你对敏敏的心,紫禁城里象你這般大的女子哪个不是变着花样争奇斗艳,钩心斗角的争宠,很多貌似素静守拙的,也不过是'以退为进'可你却真正只是让敏敏美丽,带着呵护欣赏去诚心赞叹维护另一个女子的美丽,老实説,我是没见过!估计四哥也没见过!'他抿了口酒笑説:'还有你为维护十四弟所做的一切,'义气'二字你也当得起!''

我苦笑着摇摇头。十三阿哥接着道:'四哥做事,一贯心中自有定数,沉稳不乱,可当四哥身上揣着簪子链子好几天,却一直犹豫不决是否给你时,我才惊觉他对你不是简单地动动心思而已。所以当那日看到你戴簪而来,我心里竟然是松了口气的感觉!十哥踹你一脚时,我看到四哥一瞬间眼里全是心疼。'

'四哥府中一向规矩森严,从没有人敢任意胡闹!'他模仿四阿哥肃着脸,眼神冷淡地看着我説:'不提家法,就四哥那张脸和眼神,就足以把所有人震慑住了!'我拍了他一下,气笑道:'够了,你没有四王爷的气势,学虎反象猫!'他哈哈笑着説:'你捉弄他那次,我还真为你担了心,可回头问四哥如何处置你的,他居然淡淡説'不是什么大事,随她去吧!难得见她這么高兴!''

我目注着地上的碎瓷片,几丝暖意隐隐流动,猛地端起十三的酒碗,'咕咚,咕咚'尽数灌下。十三拿过空碗倒满酒,自己也喝了几大口。

十三双手撑在桌上,俯身对着我的脸,神色肃然地道:'若曦,不管你是因为怕皇阿玛指婚还是心里有四哥,反正你如今已经给了四哥承诺,你就要好好对他,若因为八哥而伤四哥的心,我不会原谅你的!摇摆不定,伤人伤己,我瞧不起這样的女人!'説完紧盯着我。

我立即回道:'我既然做了选择,以后就绝不会再和八阿哥有男女私情,因为我也讨厌夹缠不清的男女关系。'

十三阿哥缓缓坐了回去,喝了口酒,説:'若曦,四哥是个心事藏得很深的人,又极难和他人亲近,人人都只看到他的冷,却不知道他心底的热。他言词锋利冰冷,他的妻儿都对他颇为畏惧,却不知他锋利下的暖。這样的性格很容易自苦,有什么事情,我虽可以陪他説説,可我只能分担他的心事,不能分担他的愁闷,他仍旧是寂寞的。我总盼着有人,在他烦心时引他开颜,在他孤寂时握住他的手,让他知道他身边有人相陪你虽老説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,可我知道你读的书绝不会比我们少,胸中自有丘壑,见解也最是别出机杼。与你畅谈时,甚至感觉你根本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,那些名山大川、江河湖海好似都亲身游览过。'他凝视着我,一字一顿地説:'只要你愿意,你和四哥肯定能彼此交心的,因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,他的苦,他的痛!'

我愣愣发呆,十三阿哥垂头静默了好一阵子,忽地叫道:'若曦!有几句话,你一定要好好记住!以后不见得有机会仔细説,索性今日全説了!'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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